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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贺红】顽石(1-5)


 

1.

 

莫关山一眼就看到了贺天。

 

瘦瘦高高一个人,杵在单元楼下的回廊旁边抽着烟。一丛盛开的月季遮去他半张脸,黑头发露一些出来,在飘着烟雾的风里一颤一颤的。

 

眼前的景象忽然就恍惚了一下。莫关山深深吸了口气,刚想把那张瘦脸看个清楚,贺天便蓦地一眼转过来,正正好,对上了他的视线。

 

这他妈……是真的有点突然。

 

四目相接一刹那,莫关山反应再快,也来不及收回目光。贺天也愣了那么一两秒,随即弹开烟头站直身,勾起嘴角,浅浅地笑了一下。

 

莫关山情不自禁地攥了一下拳。贺天迎面朝他走过来,脚步不急不缓,像过去某年某月,许多个清晨一般,背对朝阳,长影子盖满草地上那条窄窄的石子儿路。

 

他总是这样地来——从莫关山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起,总在日出时分,从回廊一侧走向莫关山,清瘦的脸上半带笑容,一边接过莫关山手里的书包,外套,后来是各种文件,一边低声问:“睡得好么?”

 

不过这一回没东西可让他接。莫关山两手空空,手心里只攥着把车钥匙。于是贺天停在莫关山面前三步远,盯着莫关山的眼睛微笑道:“睡得好么?小莫仔。”

 

一丝烟草味伴随话音袭上莫关山的鼻尖,贺天的语调淡得像过去的无数次早安,像莫关山只是普通地回家小住了几天,也像他只是普通地去出了个差回来,如常来接莫关山去上班。

 

莫关山狠狠盯着他。

 

这句话听了十几年,还从没有哪一次,让人感觉贺天这份从容不迫如此欠揍。最初的震惊一过去,莫关山的胸口已经是怒火燎原,控制不住牙关都咬得咯噔一响,差点劈头就给贺天来上一拳。

 

可他到底忍了一忍,鼻孔里冷哼一声,连句“你来干嘛?”都懒得出口,便移开视线,紧攥着拳头,大步走向车库。

 

贺天拦了他一下,却被莫关山毫不犹豫地拍开。于是贺天迈步上前,一边道:“关山,等一等。”“你听我说……”一边紧跟着莫关山的步伐,尝试伸手去拽他。

 

论力气莫关山当然不是贺天的对手,甩了好几下,袖口还是落进贺天手里,被牢牢抓了个结实。莫关山简直气结,抡圆胳膊将外套一捋,耍了手金蝉脱壳。可还没走出两步,贺天的膀子又薅了上来,拦腰把他一箍,低低在他耳边说着:“别走关山,我们谈谈。”

 

“我等了你一晚上,谈谈……好不好?”

 

热气和烟味,又沉又沙哑,还别提那股贺天从没有过的孩子气。莫关山一听更上了火,可是任他如何抡胳膊挣扎,抠着贺天的手腕往外掰,贺天的胸口都死死黏住他背心,一双臂弯也越箍越紧。

 

“我操……我操你啊!!!”

 

一番挣扎,莫关山终于开口吼了第一句话,粗气儿都喘上了,“放开!……你他妈放手!”

 

“不……”

 

贺天也微微地喘着气儿,幼稚鬼似的要保证,“你不走……我就放。谈谈,好不好?”

 

“谈几把!!!”

 

莫关山侧着脸,只恨自己没有随身配个高音喇叭,“我没话和你谈!!给老子松开!!”

 

“关山,冷静一下,我……”

 

贺天忽然停顿了。

 

因为他忽然,感觉到莫关山伸出了手,正贴着他腿根艰难地往下摸……

 

一个激灵,贺天堪堪松了一下臂膀,莫关山旋即逃开桎梏,一个转身,从屁股兜里掏出手机,冷哼一声,埋头翻了起来。

 

“哼,想什么呢?以为老子会碰你的蛋?”他瞥了贺天一眼,又垂下眼睛,执着地划着手机,一边小声嘟囔,“妈的,这破网……”

 

……

 

片刻后。

 

莫关山的手机外放响了起来,整个小区花园都飘荡着开到最大音量的那一首歌——

 

“当初是你要分开,分开就分开……

 

爱情不是你想买,想买就能买……”

 

然后莫关山竖起一根中指,对贺天重申:“谈,几,把。”

 

 

2.

 

莫关山不是不知道,这种举动很幼稚,早晨的他与贺天,似乎都活倒了回去,还回去了许多年。但那一刻他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更痛快,更舒坦。过去的十几年里,他也幻想过贺天坚如磐石的神情能出现一丝罅隙,哪怕是哭笑不得的一丝罅隙,可惜从没有如愿。而早晨终于看到的那一刻,他是真的觉得,酣畅得想哭。

 

酣畅得想哭。或者说当贺天真的流露出无措时,莫关山根本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。坐在厂区办公室,他面前顿着杯凉透了的茶,竹叶青一根根沉在杯底,像在陪着他沉思。

 

分手半年多,是贺天提出的。

 

莫关山完全没去思考,贺天为什么来。

 

他太了解贺天了。

 

贺天之血性,绝不是个“分了手才觉得你最好”的人。所以在楼下看见贺天的一刹那,他就已经明白——分手只是一场戏,或许出于贺天某种原因的迫不得已,而这半年来他所承受的被单方面背叛的种种煎熬不过是一场陪跑,现在贺天的出现,大概是因为已经摆脱了那些迫不得已的原因。

 

说没有一点喜悦是假的,并且莫关山直觉贺天第一时间就来找了自己。十来年的感情并没有被辜负,这种峰回路转足够打动世间大多数人,所以说被贺天拦腰搂住的某个片刻,莫关山都恍惚地以为,他们会就这样回到当初。

 

但真要若无其事地复合,他又真的做不到。

 

分手时的种种依旧历历在目。

 

纵使没有被辜负,那些彻夜难眠,如同被抽空身躯的创痛,也都是真实发生过的,真实地折磨了他半年多,并不是贺天一出现,就能简简单单一句话带过。莫关山不想承认,他其实不敢听贺天说原因——为什么非得撇开他不可?归根究底,原因只可能在他。不管是出于保护还是别的什么,如果这半年多的悲伤难过根源全在自己,莫关山觉得自己大概会疯。

 

所以他暂时不想面对贺天。他害怕听贺天亲口说出“为了你好,只能狠狠在你心上插一刀”。但长时间分离总会给人造成更强烈的渴望,莫关山也否认不了,只要一想起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,他就想不顾一切地再次与贺天拥抱。

 

不愿面对与难以割舍,两种情感在内心的拉锯让莫关山倍感折磨。他坐在沙发上,情不自禁地想起分手那天的情景,想如果他们的分离源于自己,那长久以来积累的情绪是不是只能怪到自己头上?一切应该从哪里怪起?而自己自认是那么了解贺天,又怎么会让一场戏骗过?

 

只能说因为贺天也同样了解他。

 

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一块儿吃晚饭,在莫关山追问为什么的时候,贺天淡淡地一笑——眼皮抬起的幅度莫关山都还记得——一丝很隐蔽的不耐烦,又像哄小孩似的无奈。

 

他说:“这羊排嚼到最后,一点滋味都没有了。”

 

拿起餐巾擦了擦嘴,他又道:“何必呢,对不对?”

 

……

 

不得不说,那场戏还真是漂亮。

 

 3. 

 

和贺天在一起之前,莫关山已经喜欢了他很久。在遥远的中学时代,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,怀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,持续了一场长达半年多的单箭头。 

 

中学时贺天挺有名的,当然莫关山也是。只不过他们一个有名在成绩拔尖,女生缘超群,一个有名在成日惹是生非,母胎单身,女生避之不及。 

 

莫关山是后者。 

 

但莫关山并不在意这些事。在贺天闯入他的世界之前,他对自己称霸校园一隅、偶尔挑衅教条的生活十分满意。贺天那样的人于他来说不过是芸芸优等生中的一个,是老师交口称赞的标榜,是擦肩而过时,正眼都懒得瞧的某某。 

 

所以他们的交集其实开始得非常糟糕——初三某天,莫关山和贺天的一个朋友约了一架,因为一次无谓的口角。而后,他就惹上了贺天这块甩不掉的烫手石头。 

 

那是莫关山后来才想到的对贺天的形容。当贺天打着朋友的旗号,不断侵入他的生活,当他见识过贺天烟不离手,依然在老师面前扮演好孩子的面目,他忽然发觉与贺天相比,自己过去的顽劣行径是多么多么的小巫见大巫。 

 

——一块虚伪又毫无破绽,岿然烫手的石头。 

 

然而某一天,这块石头居然对他说:“小莫仔,不觉得你像个石头?” 

 

莫关山愕然举着把锅铲,愤愤不平地想,老子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。一回头看见贺天手掌上缠绕的纱布,又忍在了唇边,没有说出口。 

 

那是初三下期发生的事。后来每每回想,莫关山都认为那就是他们的关系转折。至少在他看来,假如自己真的是一块石头,那他后来身上的每一条缝,都是从那时候开裂的。 

 

顾虑家境,当时的莫关山已经考虑了很久辍学去打工,但因为急于求成,沦落成了一桩校园猥亵案的替罪羊。 

 

以莫关山素来的形象,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他无辜。然而莫关山也没想到,在他百口莫辩的时候,会是那个约过架的贺天的朋友来为他洗冤,而为了解决他的后顾之忧,贺天直接找上了事件始作俑者,差一点,被捅穿颈窦。 

 

万幸那一下只划在了手掌上。贺天朝他扬起手,露出一片血肉时,依旧满脸轻松的笑。莫关山埋低头,拿外套死死摁住他的伤口,生平头一次,生出了心疼一个人的念头。 

 

作为感谢,他到贺天家中给他们几人做了顿晚饭,并且在那之后,不知不觉地接纳了贺天和他的几个朋友。那一晚临离开前,贺天追上他的脚步,给他裹上自己的外套,用还在渗血的手掌拍了拍他肩膀,嗓音沙哑地说:“以后别一个人扛。” 

 

“硬石头。” 

 

莫关山猛地一僵,断然背过身,没让贺天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。 

 

大概那就是他被敲开的第一道裂缝,顺着缝隙注入内心的,是贺天的血液传来的温度。后来在察觉自己越来越习惯贺天的存在,越来越多地想起贺天时,莫关山也一度抗拒逃避过。但只要想起那一天石头一般不知疼痛的贺天,想起指尖那一丝隐约的温热,想起临走前贺天那一句话,他就觉得自己其实无路可逃。 

 

 

4. 

 

喜欢一个人非常辛苦。 

 

往往在意识到这种感情是喜欢之前,辛苦就已经开始了。 

 

少年时期,时光总是格外漫长,仿佛每一天都会发生很多事,转变许多次心情。纵使已经过去了十几年,莫关山依旧难以忘怀——那以后的他面对贺天,曾是多么的度日如年。 

 

不可否认,作为朋友的贺天对莫关山可谓尽心尽责。教他做作业,邀他打球,也帮忙带饭。然而对莫关山来说,与贺天的形影不离并不是一件好事——时而窃喜,时而开心,时而不痛快,时而又低落——情绪过度地为贺天所左右,只让他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,越来越难以与贺天相处。 

 

可是一方面,他又喜欢与贺天呆在一起。两种情绪在内心不断拉锯,让他每一天都焦躁莫名,他搞不懂这种焦躁从何而来,更搞不懂与贺天已经是最好的朋友,自己还想怎么样。 

 

他没有犹豫太久。就当时的莫关山而言,疏远贺天大概是最本能的选择。但无论冷漠还是愤怒,他的反应全被贺天照单没收,贺天不动声色却又非常蛮横,没有容许他逃避。 

 

不该这么辛苦的。 

 

莫关山不是没有朋友。 

 

他清清楚楚知道,哥们儿间的往来应该是种怎么样的快意恩仇。但他也不可能去对贺天说:“跟你打交道太他妈心累了,老子不想再受这罪。”他的自尊永远不可能崩溃到那地步,让他主动去承认贺天的特殊。 

 

于是在日复一日的焦躁之中,莫关山无比期待毕业来临。在他看来,只要不再与贺天同校,自己就能从诡异的情绪中解脱。然而还没有等到那一天,贺天与学生会漂亮女主席谈恋爱的传闻就先在学校里传开,经由一张又一张口,传入到莫关山耳中。 

 

你跟贺天不是挺要好么?是不是真的? 

 

是不是真的啊? 

 

莫关山的记忆里,自己虽不知情,却也没有太惊讶,至于回答了同学什么话,他早已没了印象。只是那一天他没等贺天放学,独自走过他们每天结伴走的一段路,在经过一间超市时,接了个贺天打来的电话。 

 

莫关山停下来,面对超市的玻璃门,说家里有事,就没等你了。待贺天一句话讲完,看看玻璃门上自己的影子,又说,听说了,有他妈什么可吃惊的。你帅行了吧,没事老子挂了。 

 

然后他挂掉电话,走进超市,买了块三明治。 

 

有什么可惊讶呢?一个男性朋友有了女友而已。 

 

相较之下莫关山更惊讶自己的第一反应——那瞬间他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,是不想再与贺天做朋友。 

 

无法再做朋友。 

 

这之前纵然想过逃避疏远,莫关山的想法也只是不再与贺天有交集,而非“不想做朋友”。于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焦躁根源——他只想与一个人的贺天做朋友。最好的朋友。但是贺天怎么可能一直一个人? 

 

独占欲。 

 

喜欢上了一个似乎注定不可能的人。 

 

 

5. 

 

贺天是怎么看自己,贺天会怎么想。 

 

在意起来,就无法不去猜测。这些问题整晚在莫关山脑海中盘桓,挥之不去,又都终结在贺天有了女朋友的结论里。尽管已经过去了十几年,莫关山依旧记得那个辗转反侧的夜,也记得一大早在楼下看见贺天时,自己内心的震惊。 

 

“我喜欢的是你。” 

 

“很久了。” 

 

自以为无果的一场单箭头,居然是以这两句话与一个脸红心跳的吻来告终,令莫关山始料未及。许久许久之后,他才想起来问贺天,骗我的吧?你他妈天天欺负老子,喜欢是那样的?! 

 

贺天哑然失笑,双手朝兜里一插,道:“你不也天天冲我横么?” 

 

莫关山怒道:“我他妈能横得过你?!”话一出口立刻皱起了眉,“不对……老子什么时候说过喜欢你!” 

 

“不说我也知道,”贺天乐呵呵地,递给他一块三明治,“从一开始你就喜欢我,我早知道了。” 

 

“……放屁!”莫关山抓过三明治就是狠狠一扔,“老子看见你就犯恶心!” 

 

贺天停下脚步,咔咔捏了一下拳头,瞥了瞥躺在地上的三明治。莫关山连忙一退,以为立马要听见“捡起来”三个字,却只听见贺天低声地问:“那你要不要和我处?” 

 

莫关山莫名其妙地脸红了,梗着脖子,一声也不吭。贺天顿了片刻,弯腰捡起三明治,凑到莫关山耳边,微微地笑着:“我喜欢你,这回信了?” 

 

“……” 

 

莫关山依旧不吭声,指尖一下被贺天握进了发着烫的掌心。 

 

也许贺天并没有说错,只是那时候的莫关山不肯承认,他大概确实一早就对贺天抱有好感,也已经喜欢了很久。成年以后再回想当初,莫关山倒是早已悟到——贺天本就是个从内到外都极具吸引力的人,一开始他对贺天的厌恶,与其说是出于对生活中的不速之客的警惕,不如说是在抗拒被吸引。 

 

那是莫关山第一次认识到贺天为人的厚度,以及贺天对他的了解。而若非这种了解,那时候的贺天怎么掩饰得了一个少年人的喜欢,又怎么能保证在莫关山喜欢上自己之前,不被他的爱意吓得落荒而逃。 

 

所以那些分明的关怀都被贺天掌握成了一种霸凌。当那些故意为之的激怒一一被拆穿,莫关山便得以审视贺天一直以来的表现,然后他发现——也许只要贺天愿意,就能在任何人面前成为一块石头。 

 

包括他。 

 

这让莫关山尤其不快。贺天的所思所做总是比他的认知多出一小截。仿佛一旦贺天有所需要,就能利用对他的了解,不留思考余地,把他哄得团团转。 

 

——倾尽全力的一场戏,当然更不会让他看出破绽。 

 

竹叶青还是那么一根根沉在杯底,莫关山拢起双手,眼瞧浑浊的茶色,以肘支膝,再次陷入了思考。 

 

事实上分手前一月,贺天就已经有些反常了,但分手后莫关山一直陷在愤怒与决绝之中,没有再去细想——忽然繁忙的工作,偶尔流露的疲态,甚至准备了一份移民材料,装作不经意地问莫关山,要不要考虑投资移个民。 

 

一切的一切,都太过反常。即使贺天在极力掩饰,只要莫关山稍有余力思考,都很容易将所有事串联起来。 

 

可是贺天太懂莫关山。 

 

假如他说个劈腿出轨的故事,说他在外有了男人女人,说厌倦了不再喜欢,莫关山大概都只会平静地听完,然后迅速思考和提问:“你他妈出什么事了?”一步也不会离开。 

 

唯有语焉不详的一句何必,才足够将莫关山彻底激怒——仿佛“生意不成仁义在”这句圣经,以成年人生意人之间的圆滑,去取代爱人间本应有的赤忱。 

 

能刺中莫关山最痛的一根神经。 

 

“莫总,莫总!” 

 

门外一阵脚步声,猛然将莫关山从思考中唤醒,一抬头,生产经理已经推门而入,一面匆忙地说道:“新的那批订单釉面工艺出了点儿问题,您能不能过去看看?”一面从衣兜里掏出呜呜作响的手机,连声应着,“喂……啊,是吗?喔,好好好……” 

 

莫关山抬手揉了揉眉心,起身去衣架取下外套,正穿着时,经理已经挂掉了电话,嘘着气对他笑:“不用着急了莫总,不用急了。” 

 

他说:“那边说贺先生在,正好在厂里碰见,他已经过去了。” 

 

莫关山一手插在袖管里,忽然不知道该穿还是该脱。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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