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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贺红】顽石(6.7.8)

6.

 

莫关山经营的是家地砖厂,白手起家,建厂七年,产品销路不错,在市区还有五间直营店,规模算不小,足够莫关山衣食无忧。

 

说他白手起家,许多人并不相信。知道他和贺天的关系的人,多少都会有些猜测——一穷二白的莫关山凭什么开家这么大的厂?还不是全是靠着贺家。

 

但这厂真和贺家没什么关系。

 

贺天家里具体搞什么,莫关山其实并不清楚,知道的仅限家大业大,产业很多,跟外人没两样。这家厂从三间瓦房办到如今,着实没受过贺氏家族什么惠,硬要说的话,一开始是私下问贺天借的钱,三年前已经还清了。

 

说到这一点,莫关山其实对贺天很感激,不仅仅是借的这笔钱,更多的是贺天支持他的那份心意。

 

最初的时候,厂里只有五六个人,生产销售全得过莫关山的手,从选材到制粉,从釉面到压成,一环都不能少。

 

可念书时莫关山理科一塌糊涂,一翻开技术书,两眼一抹黑,是贺天陪他一点点学技术,带他各处挖黏土,和他在车间一环环研究制材工艺,才让他在三五年之间,将这行业吃了个通透。

 

所以说这厂能开到现在,凝聚的不全是莫关山一个人的心血。厂里的老员工没谁不知道,技术问题搞不好时,除了找莫总,贺先生也是一样的。

 

论经验和技术,贺天不比莫关山差——行业顶尖,是一次次在车床旁边看失败看出来的。车间那边有贺天在,应该没什么问题。车间经理先一步匆匆走了,莫关山踌躇片刻,还是穿好外套,走出了办公室。

 

天气有些阴。

 

晚春时节,总是说下雨就要下雨。

 

莫关山走到厂房前,却没进车间,在草坪一侧站了一小会儿,招呼来一名员工,道:“认识贺先生吗?进去给他说一声,我在这儿。”

 

等人应声进去车间,便伸手掏出手机,低头翻看起来。

 

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。

 

草坪是去年翻修的,新建车间的时候,贺天也来了。事实上贺天以前非常忙,厂子步入正轨后,过来的时间并不多。但是他一来,莫关山就高兴,嘴上虽然不说,却总跑员工食堂的厨房去,问今天有没有买牛肉。我要亲自炖。

 

贺天喜欢吃莫关山炖的牛肉,只要是莫关山做的菜,他就没有不爱的。住在一起那时候,贺天明显地减少了应酬,说起来都是一句话,只想吃你做的饭,离不开了,怎么办?

 

说是这么说,还不是要离开就离开。一旦分了手,什么甜言都成了打脸的笑话。莫关山从前不觉得,现在想来,贺天其实离了谁都能过得很好,只是枉费了他,以为自己会是唯一一个特殊。

 

这不过是五味杂陈中的一味罢了。从早晨贺天出现,莫关山的心情就没有平静过。贺天来厂里,当然是奔着他来的,一直逃避不是办法,只是谈?莫关山也没想好该谈什么。就是当着别人和贺天碰面,对他来说都是种煎熬。

 

十来分钟后,车间大门徐徐一开,贺天手挽外套,卷着衬衣袖口走了出来。

 

莫关山抿了抿唇,将手机塞回衣兜,贺天迎面对他一笑,拍了拍手上的灰:“等了很久?都解决了,没什么问题。”

 

莫关山盯着他,片刻没有作声。

 

早晨时他没有仔细打量过贺天,现在定格了一下,才发现贺天憔悴了不少。原先垂顺的黑发剪短了一长截,眼窝陷得有些深,显得一张瘦脸越发清瘦。

 

他盯的时间不算短。直到贺天的微笑渐渐凝固,不自在地移开视线,他才道:“家里出的事,还是你?”

 

“都有。”贺天笑了一下,“主要是家里。”左右望了望,又道,“找个地方,坐下来说吧。”

 

不明白贺天为什么笑得出来,莫关山深皱着眉,口气生硬:“不用。回去吧,我没话想谈。”

 

“你听就行。”贺天没有放弃,但也没很急迫,“或者你愿意听的时候,我再来。”

 

“然后呢?”莫关山盯着他,“听了又怎么样?”

 

贺天没有吭声。

 

莫关山咬了一下后槽牙:“不觉得你他妈该先说一声对不起?!”

 

贺天从善如流:“对不起。”

 

“我日……”

 

情绪忽然就激烈起来。

 

莫关山也不知道,自己为什么会被一句对不起踩着尾巴。贺天那幅样子仿佛千百年都不会变一下,就像是他这厢翻江倒海,对面却一片平静无波,让人无名地光火。

 

他咬着牙,一字一字从齿缝里蹦道:“没关系。”

 

贺天怔了一下,“什么?”

 

“没关系!”莫关山猛地一扬脖子,双手往裤兜里一插,“幼儿园老师没教你吗?!你说对不起,我说没关系,咱们两清了!!”

 

“……关山。”

 

“别他妈叫我!”

 

毕竟是在厂区,莫关山音量不高,但着着实实是吼出来的,“别再来了!老子没话和你说,两清懂不懂?!两清了!”

 

贺天没在笑了。

 

漆黑的眼睛一沉到底,直直盯着莫关山,双唇紧抿,仿佛不知该如何去安抚。

 

莫关山起伏了一下胸口。

 

吼完后猝然清醒,他才发现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难过。他抽出手捂了一下下颌,竭力捋顺这一口气,开口道:“真的别来了。以前,我很谢谢你。但是我们不可能了。别来了。”

 

贺天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。眉心微攒,眼底情绪翻涌。

 

片刻后,他才道:“对不起,我放弃不了。”

 

他站得笔直,稍低着头,姿态像他一贯的执拗。莫关山盯了他一会儿,感到眼眶蓦地一涩,连忙偏开脸,又是那么生硬地说道:“我已经有别人了。”

 

贺天吸了口长气,咬牙咬得腮帮发紧,顿了好一阵,才低沉着嗓音说:“关山,我们在一起十四年了。你可以不原谅我,但是别骗我。”

 

闻言莫关山一顿,猛地回头,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道:“那你呢?!”

 

“那你呢?!!!!”

 

轰隆一声,云堆里响起一声春雷,天色暗沉仿佛倾轧在头顶上,过不了一会儿,就要下雨了。

 


 7.

 

有很长一段时间,莫关山都笃信贺天没他不行,他们一起生活的那许多年,贺天一直都对他非常依赖。准确来说,是方方面面都十分依赖。

 

不同于与人打交道的八面玲珑,从中学时代起,贺天的自理智商就非常低。不善于跟自己打交道的人,第一表征往往是懒得去满足自我需求,无法照料自身,可以说一直以来,贺天对待自我的随便程度都足以令人震惊。

 

一日三餐周旋在泡面与外卖之间,就是个最佳的佐证。贺天对莫关山的依赖,最初也正是始于莫关山开始照料他的三餐。

 

莫关山是下意识承担起这个责任的。与大多数青少年一样,自己的恋人是个生活智障,催生出了中学生莫关山内心的某种使命感,并且在日后的相处之中,持续了很多年。

 

这种持续主要是因为贺天的不求上进。

 

从中学到大学,再到后来一起生活,贺天的生活智商仿佛并没有随着年龄增长而增长,反倒是在莫关山的照顾之中愈演愈烈,一泻千里。

 

比如莫关山辗转各地忙销售的那两年,回家总能看见成堆的泡面碗,听见贺天兴高采烈地说,你总算回来了。我想吃牛肉!

 

莫关山便一边下厨一边训他:“多大人了,煮点东西都不会!”贺天则笑眯眯地往他肩上一靠,说还都不是你惯的。

 

还不懂得思考人生的时候,人往往认识不到默契地被需要在恋爱之中有多关键。莫关山只是常常想,离开了自己贺天就什么都做不了,那太可怜了,就和他凑合着过吧。

 

很久很久之后,莫关山才明白那不过是给自己的一点安全——中学时贺天替他出头,教他功课;大学时贺天帮他找兼职,接送他上班;到后来他创业,还是贺天借钱给他,为他拉第一批客户——反过来他能给贺天什么呢?又有什么理由被贺天需要?少年人的喜欢,是条多么单薄的纽带。

 

所以他无法不去猜测,在他惯着贺天的时候,贺天也许同样在惯着他,以方方面面故作的依赖,给了他这段感情中最充分的信心。让他几乎完全忘记,贺天本是多么坚固的一块石头。

 

雨声时急时缓,窗外是一片潮湿的春夜。莫关山在茶几旁的地毯上盘膝而坐,手里的烟烧了一半,却没抽上两口。

 

下午在厂里,最终是贺天选择了妥协,说那我先回去,过几天谈,好吗?

 

口吻始终平静,眼色波澜不兴。

 

莫关山内心的复杂在那一刻达到了顶点,一时都分不太清楚,他们的分手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,抑或只是他出差途中,做了一场噩梦。

 

但都是真的。

 

他们是真的分开了半年多,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态度。

 

莫关山清楚地记得,这半年多自己都是怎么过来的,那感觉像一条鱼被捞上了岸,周围明明充斥着空气,却一口也呼吸不了,彷如灭顶一般的窒息。

 

他没有一天忘记过。半年来贺天这个人与他们过往的一切,时时刻刻都在他脑海。不是到了某个地方,也不是看见了什么才想,真正的深入骨髓不存在睹物思人,而是那个人就在肌肤血脉,在眨眼的每个瞬息,在呼出的每一口空气。

 

——不公平。

 

莫关山不想承认,自己最难以接受的,是贺天没有他也能过得很好。对比起他所承受过的煎熬,贺天的好整以暇仿佛是种讽刺,过往自以为的依赖或许恰恰相反,是他对贺天的依赖远超过贺天对他。

 

大概贺天流露出半点凄惨,不公平的感觉都不会如此强烈。但莫关山又比谁都清楚,贺天不可能用那种方式来博取他的谅解,就算真的答应与他谈一谈,可能也只能听到他苦衷苦难中的一小半。

 

“你可以不原谅我。”

 

不知道说出这句话时,贺天的心情究竟如何,但在莫关山看来,那至少表示贺天很清楚他承受了什么,也很清楚他们没有重归于好的必然。

 

贺天是早就算好了。

 

明知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,依然坚持与他分开,究竟是什么理由?

 

 

8.

 

夜雨淅淅沥沥地下着,雨珠拍打在窗户玻璃上,将窗外的夜色变得一片模糊。

 

莫关山不知道点了几支烟——他其实不怎么抽,从前跟贺天在一起,才很偶尔点一支。分手的时候他搬回了家来住,除了衣物什么都没带走,唯独拉开立柜,掏走了贺天两条烟。

 

说不出是什么原因。最初难熬的许多深夜,他都是在熟悉的烟味中入眠,看烟头一点火光在黑暗中明灭,仿佛连夜都变得短暂了。

 

掐灭烟头,莫关山稍坐了片刻,从手机里翻出个很少拨打的号码,望着屏幕迟疑一下,摁下了拨号键。

 

“喂,莫关山?”

 

接听的人有一把暖融融的嗓音,对莫关山直呼其名,语含笑意,“好久不见啦,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!”

 

“……好久不见。”

 

莫关山动了动手指,“现在说话方便吗?”

 

“?方便啊。”对方停顿了一下,恍然道,“贺天找过你了?!”

 

“……”

 

莫关山一时没有回答。

 

接电话的人是见一,从中学时起,就是贺天和莫关山最要好的朋友之一。毕业后这么多年,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一直挺密切,可以说莫关山与贺天的事,他都是离得最近的旁观者。

 

但归根究底,他与贺天更好一些。他家里和贺天家似乎是世交,也是因为贺天,莫关山才会与他有所交集。所以与贺天分手后,莫关山便渐渐和他断了联系,这个电话之所以打得那么迟疑,也是因为这一层原因。

 

好在见一不是个拘小节的人,既然贺天说家里出了事,大概也只有见一最清楚。见莫关山一直没有吭声,见一估计也猜到七八分,便又开口道:“你还在怪他吗?他怎么跟你说的?”

 

不太好回答的问题。他们之间,真的很难用怪或不怪去总结。莫关山抿了抿唇,回答说:“我没和他谈。”顿一顿又道,“放心……不是来诈你。”

 

见一嘿嘿笑了一声:“没什么可诈呀!你还不知道他。你俩多少年了,他舍得吗?说给我我都不信的。”

 

莫关山没吭声。见一快人快语,反倒让他有些窘迫。那边稍顿了一下,见一反应过来似的,又说道:“不过贺天想让谁信谁都会信,是吧?有时候有没那个感情在,差别还是挺大的。你也别觉着有什么。”

 

莫关山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来回答,说道:“那到底怎么回事。”

 

“……”见一似乎怔了一下,想了片刻才道,“可能要你当面听他说是挺难,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了,我也不算是外人吧。”

 

没等莫关山接话,他便自顾自接道,“其实也没那么复杂,就经济上的问题,你知道他家。估计是他爸那边开始的,他晓得自己多半要进去吧,怕牵连你那边,你那厂,他不想给你找麻烦。”

 

莫关山皱起了眉心,想了一想,问道:“那现在……”

 

“取保候审。”没等他说完,见一就开了口,“羁押了十几天吧,目前看审下来问题也不大,他爸和他哥估计严峻点儿,也不是什么大麻烦。”

 

莫关山曲起拇指,沿着手机壳摩挲了两下,眉头皱得更深。

 

“什么时候进去的?”

 

“就……你们分开那会儿……后来吧……”

 

见一识趣地沉默了。

 

莫关山也沉默了很久。

 

如果事情真如见一所说,怕牵连,仿佛显得情有可原。然而莫关山对贺天太过了解,他深知以贺天的一贯作风,最应该采取的绝不是这种对策。

 

更何况分开已经半年多,羁押十几天取保候审,贺天为什么现在才来?

 

雨声中呼吸与心跳显得格外清楚,莫关山低沉地吁了一口气,对着手机话筒道:“见一,我找你是想听实话。”

 

“……”

 

那一端安静了片刻,见一像是想了一会儿,低声道:“其实是保外就医。”

 

“你俩分开前一周他体检,纵膈上长了个肿瘤。”

 

 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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