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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贺红】问流年(25)

25. 
 
乘船到上海,再自上海换乘邮轮。历时近四个月,贺天方才终于地抵达欧洲。 
 
他择的是德国的哥廷根大学。初于那里安顿下来,他便给莫关山写去一封信,等不及几天,又寄去了第二封。顾虑邮政遗失颇高,他在每封信里都记写了番号——一字一字书写的思念的最末处,笔尖一带,勾出个潇洒的数字来。 
 
他不用敬语。抬头总热情似火地写着:“关山吾爱:见字如面。”接着写一些学校的趣闻,自个儿的生活;偶尔地,撷取一两段诗文——歌德,抑或是席勒。直接地采用原文,莫关山全然能够读得明白。 
 
少则三五个月;多的时候,要待上大半年,才能收到莫关山的回信。莫关山不写“吾爱”。即使写字儿,他也总是腼腆一些。不过最末处他往往写道:“答覆第某某数。”——而后再接一句:“保重。”贺天便晓得,他也是极思念和极宝贵着自己的。 
 
大约教邮政遗失过四五封。缺少哪几个号数,莫关山尚醒得清楚。辗转南下的时候,大木箱换成了皮箱子,后来又变作个布包袱。那些信始终压在他的宝贝们的最底下,一封一封,平整极了。 
 
他并不时常地去翻看,每年生日时,方拿出来读上一遍。幸而贺天寄来的两张相片没有弄丢——一张是刚到德国不久的春天,贺天少见地穿着空军式的皮制夹克;一张是贺天在欧洲度过的第二个生日,背后使小楷写着:“关山,生日快乐。” 
 
每看到它们,莫关山心里便涌起许多地温柔,又情不自禁,伴随着一点儿失落——从前贺天也邀他去相馆,他从不曾应过,总以为时候还长,不必那般地刻意。而今醒来,难免感到一些懊悔。若那时留一张与贺天的合影,突然地分别也许便能多一分慰藉了。 
 
又是晴朗的四月天。天色晴好,微风轻拂河面。莫关山与贺天同坐船篷里,卷起帘子,一面瞧满眼翠色,一面絮絮地说着话儿。自上回新年过后,整整三个月,报纸上才再见着“待问流年”。或许态势正如贺天说的一般一日日地发着紧。一迈上小船,莫关山便瞧出了他一脸的疲倦。 
 
于是莫关山不教贺天搂着了。改教贺天坐在自个儿跟前,使胳膊从身后圈住他,令他好好地歇一歇。 
 
他的下巴搁在贺天肩头上,贺天稍一偏头,鬓角便能蹭着他的。剃得短短的发茬儿杵在额角耳心,一些酥痒,又格外地亲近。贺天软洋洋地阖上眼帘,听莫关山说以往的信,说他落款总用着“你的:朴恭”。便道:“可惜,我丢了一回行李。穿戴倒是无妨。独你寄来的信,教我心疼——尤是第十九回,你唯一地写了一笔‘你的:关山’。教我久久地怀念。” 
 
莫关山道:“你还记得?”又道:“写与不写,丢了也罢。都是明知的。”贺天微微地一笑,道:“话虽如此。总是瞧着字迹更觉熨帖。”又道:“这几年来,我总忍不住地醒着。你这样好,不知多少姑娘倾心。要有人为你说媒作合,我——” 
 
他说着,便蓦地停顿了。莫关山拉一拉他的手,道:“你总是自大,还要疑心这样的事?不信我么?”贺天垂眼看他握着自个儿的手,道:“我是有一些自恃的,也绝不是以为你不可靠。只是教你忍受这样的分别,我实实地心疼。” 
 
莫关山听得也不由有些疼惜,臂弯将他圈一圈,脸埋在他耳边道:“是有过一些——有一位客人嫌我的店太过冷清,还说过他老家里有一位妹妹,想与我攀亲。”贺天道:“几时的事儿?你怎样应?”莫关山便慧黠地一笑,得意道:“去年春天里。我说我老家已有一房妻——”捏一捏贺天下巴,又道:“还有个顽皮小儿子。”贺天一怔,侧头笑道:“小先生,几时学得这样调皮?” 
 
他的眼睛一下瞧进了莫关山眼里。嘴唇向前一送,便与莫关山吻到一起。莫关山阖上眼帘由他吻着,脑中醒到贺天说的第十九封信——那封信寄出去没几天,大约是贺天离家一整年时,贺呈特地来过一趟钟表行,给他带去一张存单,说是贺天许多年存下的私钱,委托他来交给莫关山。 
 
除此以外,贺呈也差人给莫关山送过米面。逢月初的时候,总加鸡蛋与羊肉。有一年年三十里,贺天的母亲还亲自来了一回,问莫关山吃穿如何。教他得闲去贺公馆坐一坐。 
 
贺天的母亲是极和蔼的,莫关山打心里地感激她的关怀。由是贺天的嘴唇刚离开,他便张开眼睛,问道:“上回你说你的母亲身子不好。眼下好些了么?”贺天不语,低头细抚他的手指。许久,方黯然道:“前一月。她已离世了。” 
 
他垂着眼睫。满面倦色里,揉着一丝难言的哀伤——母亲离世,他却回不去也不能回。莫怪以他的傲色,会道出一番丧气话儿。莫关山瞧得心间发痛,将他圈紧几分,附在他耳边道:“我替你回去瞧瞧。我不要紧的。”贺天便摇一摇头道:“不可。凡谁与我交好,日本人都要查个透彻。若你过去教他们盯上,只会徒惹危险。否则,我也不必这样谨慎地与你碰面。”低叹一声,他又道:“你知道么?有一回母亲来信,嘱咐我好好地待你——那时我尚在德国。我以为她从不曾知晓的,原来她早瞧出了端倪。到底是我的母亲——可我……却不能亲口地对她说了——” 
 
最末半句话,没进一声呜咽里。莫关山蓦地听湿了眼眶,猛将胳膊圈到极紧,握住贺天的手,与他一同微微地战栗。良久无言。 
 
长空流云,日头一些些地正了。河水托着船叶儿轻轻摆荡,竹篙周围一圈圈的涟漪。漾开了满波绿影子。贺天缓过一阵哀恸,使手指穿进莫关山的指缝间,摩挲着他的手背,道:“往后,我们不能总在一处碰面。于你太过危险。”莫关山道:“是要开战了?”贺天点一点头,道:“华北吃紧。上海,也许是太平不了几日。往后见你,我将地方刊在《商报》周三的广告里。旁人瞧不明白,你一眼便能读懂的。”莫关山道:“时候还如从前么?”贺天道:“一样。你要见我时,也同从前一样的。”莫关山便又道:“莫管如何地危险,你。你保重。” 
 
一句好好的话儿,他却道得磕巴。贺天是知道的,莫关山不擅作面子。但凡好听的,动情的话儿,于他讲来都是这样的艰难。贺天转头来瞧他,嘴角一弯,道:“谨遵小先生的叮咛。”顿一顿又道:“你也须多加保重。过几日租界许是分发防空手册,你要放在心上,仔细地读。往后仅量地待在租界里,去往哪里,都留心身后。” 
 
莫关山点头应他前半句话,道:“留心身后有什么用处?不会有人跟随我。”贺天盯他片刻,沉声道:“上回你去纱厂画圈,我跟了你一路。你许是连自个儿在作什么都不清楚。可要换作旁的谁——譬如见一那一方的人,你晓得你如今在哪里么?”莫关山错愕道:“那,那个圈是什么?”贺天道:“你先与我说,是谁教你去画的。”莫关山道:“是胜玉轩的少东家。我也不知他怎么的来了上海。他教洋人追着,又说是关乎性命的,我便——”贺天接道:“你便想也不想地帮忙了。”见莫关山默然点头,便又道:“若我想得没有错,他们是共字儿头的——留在上海,叫作‘非委’的组织。虽则如今国共合作,他们已算不得危险分子。可非常的时期,这样的忙再不要帮了。” 
 
莫关山眉头微攒,道:“那一圈有助于国家么?”贺天顿了一顿,道:“救了国人性命,自然是有助的。”莫关山便道:“那便是应当帮的。” 
 
贺天拽一拽他的手,将脸与他鬓角相贴,道:“可是于你来言,太过于危险。”沉吟片刻,又道:“只这样说,你约是不会听的。我便告诉你罢。我以为你是他们的人,要去劫囚。便一心只想着带上枪去护你。差一些暴露了身份。”莫关山听得浑身一滞,贺天又道:“倘若你有着危难,我是万死不会辞的。你教我要保重,那你便要首先地保重起来。” 
 
他侧转身来,静静地凝着莫关山,待着莫关山的回答。莫关山咬一咬唇,道:“若是开战,要打多少时候?”贺天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许是一年半载,也许是数个年头。”莫关山垂睫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又抬起眼睛,瞧着贺天:“莫管多久,总会结束的。我会多小心些。若是危险,暂时地不碰面也是可以的。只是到时候,你要好好地来见我。” 
 
他的眼里仿佛跳着一些光。贺天心里忽然生出无名的酸楚。抬手抚抚莫关山的脸,他庄正地点头,道:“好。我谨记住了。”便扣住莫关山的后颈窝,深深地吻住了他。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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