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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贺红】问流年(26)

26. 
 
两三月以后,果真开战了。第一枪从北平西南面打响。没几天,烽火就烧到了南方。 
 
是由上海为首的。 
 
先是闸北至虹口之间,自民国二十一年来,第一次地出现了全副武装的国军。这是预备全面开战的讯号。闸北居民人心惶惶,扶老携幼,纷纷逃往租界。朝夕之间,公共租界里便涌入难民愈十万。 
 
其后每日,难民接续而来。日本战机于天上蝇蝇飞绕,炮弹一枚枚落入繁烟闹市。大火经久不灭,居民伤死无数。 
 
可对于开战一事,国民又是欢欣鼓舞的。报纸每每论及,均以“抗敌”概之。常奉上“一寸山河一寸血”,“清算甲午之耻”,“一偿国仇”等轩昂的词句。 
 
莫关山总坐在育婴堂的石阶上,耳听着枪声炮响,急迫地读这些报纸——战事乍起,难民蜂拥而入,租界里的商户早已全闭了门,他原也暂停了钟表行的生意,照防空手册,过上了躲避空袭的日子。可没两天,他便听说各处难民营人资短缺。于是尽数捐出屯集的米面布匹,自告奋勇,去了育婴堂料理弃儿。 
 
其时战争已打到胶着。育婴堂每日新添孤儿,病幼偏多。除能雇到的奶妈帮佣,一些学生不顾家庭拦阻,也纷纷加入到帮手之列。不比女子细致,青年男子都作长工的活儿。莫关山同那些男学生一样,成日地辛劳。搬运装卸,打水绞帕,赶制收容弃儿的小铁床。 
 
即使这样地辛苦,他也不忘趁隙读一读报纸——只要尚在发行,他便全都买上一份,待晚饭时,片字不落地读完。中缝也看得仔细。原说绝不去留意的《申报》寻人启事,一跃为了当先的部分——那是纵使深信他平安,也割不断的一点担忧——许是贺天正走在最暗最险的一段路上。就在枪口刀尖。莫关山没有旁的法子打听,只能从报纸里翻找一点点蛛丝马迹。一日日地,企盼贺天的安然。 
 
开战前,他们是碰过面的。循着以往时候,贺天在商报广告栏刊出一则广告,跳着行使德文留下一个地址。莫关山一凑出朴恭二字,便照那地址,匆匆地与他见了一面。 
 
嘱咐与叮咛都早讲过。那一回两人连“保重”也不曾道,只双手交握,久久地凝视,久久地无言。其后,报纸上再未出现过“朴恭”二字。虽不知贺天身在何所,莫关山犹自坚信他无事——贺天说要好好地来见他,便一定会来的。对他,贺天绝不会食言。 
 
偶尔地,莫关山也会想。贺天在哪里呢? 
 
应当不在租界里。 
 
租界里的国民抗战热情高涨,但凡有汉奸嫌疑者,总招致拳脚一顿。甚至有教活活给打死的。贺天约是在虹口——那里已变作了所谓的“日租界”——西装革履,当着他的银行总经理。 
 
可那张朝日本人逢迎的笑脸下,贺天还有着另一张面孔——不为旁人所知道的,贺天原本的模样。 
 
——一年来,国民政府铲除的汉奸与特务里头,有近一半儿是贺天的功劳。日本特务无孔不入。国民政府的高级官员里爬满了他们的耳目。贺天便是在这极凶险的境遇中,一点一滴,为国军拼凑着日本人的特务网——这些秘密莫关山是不晓得的。他也不会知道,正是贺天将海军陆战队那位中佐送到虹口机场的国军枪口上,才教海军陆战队悍然打响了战事第一枪。 
 
然而,艰苦卓绝,也仅仅击破了“三个月灭亡中华”的狂妄。 
 
“各地战士,闻义赴难,朝命夕至。” 
 
三个月后,国民政府发表告全体上海同胞书,宣示淞沪一战之勇烈。国军残部相继撤离。 
 
上海沦陷。 
 
苏州河以北尽归别姓,原本的公共租界缩小了一半儿。难民与华厦紧紧拥作一道,巴掌大的地方,四围全是悬挂日本旗的沦陷区。正如报章上所诉,租界成为了“孤岛”。 
 
虽则是孤岛,国民的生活也是要继续的。烽火尚未熄灭,各处商家便拉开了大门;歌厅舞场灯红酒绿,难民中小贩也纷纷操起旧业。国军撤离之后,租界里复又歌舞升平。不消几月,竟比战前更显得繁华了。 
 
莫关山却不再经营表行,也不在育婴堂作长工了——法租界涌入的难民比公共租界还要多。他懂得法语,又会与难民打交道。育婴堂的英国董事将他引荐给法国教会,作战时翻译与调解。于是战事一休,他便去店里拣了些贵重物什,在玻璃窗上贴出张休业告示,收拾东西搬去了法租界。 
 
不同于公共租界商事鼎盛,法租界里头有成片高级的别墅区。虽然难民暴增,片瓦难寻,有教会出面与工部局交涉,莫关山仍是得了一室僻静的房屋——紧挨广慈医院,一座两层两室的小楼。原主人是位上流的商人,战事刚起,便携家带口避战去了苏州。 
 
家具笨重,都留在了原处。倒是给了莫关山莫大的便利。他将二楼一间房留给自个儿居住,另一间,辟作造表的工坊。每日作完安抚难民的杂事,他便上到作坊里,拾起未及完成的订单,就着灯光仔细打磨。临到睡前,再找出白日落下的报纸,逐字逐条地读。 
 
“保卫江阴”; 
“国民政府迁都”; 
“兵临城下”; 
…… 
 
“南京城破”。 
 
报纸上的标题一日日轮换,想对贺天说的话,也愈攒愈多。合上报纸后,莫关山总要在纸页儿上记上两笔,他的一日的工作才宣告结束——无论何时有了感悟,他首先想要告诉的人总是贺天。多少年也不曾变过。只是从前都写在信里,如今记在了纸上。 
 
读报亦不单是为着贺天了。 
 
身于孤岛,若不读报纸,便成了真正的盲目塞听。租界的青年们心系战局,惟以读报,知悉国家命运。可有一些事实,即使读报也是见不着的——有如南京城破后惨象种种,莫关山隔了许久才得以听说。一霎时热血沸腾搅涌,那一日他的笔记仅有两字,却划了六个叹号—— 
 
“杀敌!!!!!!” 
 
运笔之重,将底下四五页纸都划出了窟窿。 
 
他的眉头便锁得更深了。自隆冬到初春,又从夏季到秋季。听闻血战无数,结果总以“转移”一言蔽之。谁也读得懂国军节节败退——合肥、徐州;广州、武汉。华东以后,华南重地相继沦陷。甚而租界里的一些青年也日渐消沉起来,以为“指日国破”。不久后便要“全国沦陷”了。 
 
可莫关山始终相信着,自个儿的国不会破。他不知贺天身在何处,背负何等机密的义务。却总醒得,有千千万贺天一般的人,浴血践行着“抗战”——他们,必将取得最后的胜利。 
 
唯有想到这里时,他的双眉才会稍微舒展。继而便又想,若这一抗战仿佛一轮擒纵,一支陀飞轮。贺天会是哪一枚齿,自个儿又可作哪一处丝?虽则他为海军捐过座钟;育婴堂看顾弃儿。眼下帮扶法租界的难民,都是在以一己之力助益着国家。可是否足够与这家国的命运紧紧相连?足够他作“他们”中的一员?足够与贺天转成一道儿。那般飞快地转下去。永远也不停歇? 
 
若是问贺天,贺天一定笑眯眯地答他:“足够了。”莫关山自个儿却觉着还是不够。这并非出于他的不自信,反倒是他足够自信了。自信自个儿能做更多。 
 
转眼秋末。晚间的风染上了几分寒意。梧桐萧瑟,在昏暗的路灯底下拉长了身影。 
 
莫关山忙了整日——初秋时广慈医院收治了一批霍乱难民。为防疫情扩散,租界加强了难民管理,在各区难民营推行疫苗注射。莫关山肩负翻译与安抚两重责任,沐夜回到家中时,已困倦得有如一滩泥。 
 
他窝进沙发小睡了一刻。再醒来时,夜已极深了。揉一揉眉心,他照例翻出白日落下的报纸,一页页读到第三份时,猛地瞪大了眼睛——只见不起眼的角落里,一则笑话儿写道:“有小镇,风古朴。一老者养鹦鹉一只……老者忙道:‘恭敬话儿是我教的;可牠的政治见地我是不同意的!’……” 
 
莫关山登时睡意全无,颠来倒去将那笑话儿看了又看。再从里头凑出平安二字时,扫一眼日期,险险地湿热了眼眶。 
 
——一年两个月又九天。终于得到贺天消息,竟有些恍若隔世。莫关山长吐出一口气儿,兀自窝回沙发,抬臂掩着眼睛,又不由笑出了声。 
 
“朴恭平安”。方方整整四字,仿佛已是美极。他暗自地在心里道:“我也是平安的。我也是平安的!”又醒道,他们的再别的轮盘,已是滑入了第二个流年。重聚不知还需多少时候。但眼下只平安二字,便已足足地够了。 
 
夜色愈加地深浓。莫关山那般窝了许久,既睡不下去,又半点不愿动弹。脑中正醒着许多话儿,客厅里忽然铃声大作。是茶几上的电话响了起来。 
 
莫关山一手遮着眼睛,一手拿起听筒——偶尔有过几次,巡捕房急需他的翻译。或是逮到流窜的难民行窃,或是难民间的争斗。深夜里来电话必是有着急事的——他对着话筒低低“喂”了一声,便听那方急促的女声哭叫道:“关山哥,关山哥!呜…你是关山哥哥么?你是关山哥哥么……” 
 
半分困意便全不留一毫了。莫关山手指一紧,诧道:“五姑娘?!” 
 
“呜……是我,是我呀!关山……哥。” 
 
 
 
 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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